一所優秀的學校,能將學業面、精神面,潛移默化在學習當中,無論是對知識的追求、人格的養成、道德的思考,或是團隊的觀念,讓學生感受到身心的提升。這背後通常會需要有明確的教育目標,教學的宗旨,或是稱之為某種”魂”。
中學階段屬於基礎教育,很少承擔追求學術成果的角色,多半是以養成健全身心人格為主。學校的的特色與精神象徵,有可能是學業表現的優秀傳統、知名體育校隊所建立的某種尚武的精神,或是因為跟社會、宗教的連結而產生飲水思源的感恩等,如果有儀式感還可能變成某種傳統。
鮮明價值觀的團體中出來的人,往往會因為耳濡目染形成一種氣質,價值觀在公司是企業使命與願景,在宗教就是教義,在家庭是家規或是父母的言教身教,在學校可能就是校訓、校歌、教育理念等。
以日本東京都的文林中學校為例,教育目標寫的是:
開拓精神を発揮して真理の探求に努める(以開拓精神努力探索真理)
友愛の精神をもって明るい社会を建設する(以博愛精神建立光明社會)
心身ともに健康で明朗な人間になる(成為一個身心健康、開朗的人)
あらゆる困難をのりこえ希望をもって進む(克服一切困難,滿懷希望前行)
台灣受到「禮義廉恥」公定校訓框架與威權主義的影響,公立中小學校訓多半是千篇一律的八股,大部分的人可能從來不怎麼知道自己學校的校訓,不清楚學校有什麼特色、價值觀。在人格養成最重要的階段(思考我是誰?我從何處來?我往何處去?),中學作為基礎教育最後一站的啟蒙角色可能是缺失的,只能仰賴個別老師、學長留下來的一些儀式,還有社團校隊或比賽這些「點、線」來填補「面」的缺位。
如果今天問你的人生因為建中有什麼不同?我猜想答案大概會類似:看到人外有人、文武雙全的同學激勵了自己要上進、社團學長的驚人吉他水準或是圍棋功力讓我大開眼界等等。三十年前,對一個人人格養成最重要的高中年代,到底我們被學校、被時代灌輸了什麼?今天重聚,我們當年從何處來,如今又要往何處去呢?無數屆的重聚,無數屆的校慶,很少有人在探討這個問題。
用企業術語來說,這個題目是”在房間裡的大象” (the elephant in the room),它明顯是個大哉問,但大家幾乎都不談它,或是根本就當作看不見它。
這問題為什麼很大?因為今天我們的下一代,書讀得比我們還辛苦,教育跟考試形式化的問題似乎比我們還嚴重。台灣某程度國際化有提升,但是有很多領域落後世界愈來愈多。舉例來說,台灣的大學,在全世界排上前500名的頂多小貓幾隻。建中是台灣第一嗎?出了台灣也沒有什麼名氣。能讓建中走向國際舞台的,可能是奧林匹亞競賽,可能是建中樂旗隊,很多我們自己感覺良好的第一,出了台灣其實差很遠。
幾年前我回大學的社團,很驚訝地的發現我們當年建立的團務記錄方式,居然還在用。,二十多年過去了,即使它已經不是最好的方式,但因為某一任團長因為某個偶然的原因,開始創新使用某種方式,後來居然就變成了傳統。
傳統常常來自於一個奇怪的機緣、偶然的理由下所做的某種創新,不過如果沒有去深度提煉思考這個創新背後代表的價值觀時,很多時候只會留下了形式,卻沒留下精神,深度跟力度都不足,甚至造成後面的人改革困難。(可以自行google五隻猴子的故事)
說到建中的傳統?在我看很多其實並沒有上升到精神層面,頂多像是吉光片羽下的記憶,有時甚至只是一種在威權中小小的空氣。
以校歌為例,大家很喜歡唱那段「碰碰碰碰」。這是因為在那個唱校歌的年代,全部都是歌詞掛帥,只有那段管樂隊編曲中長號的過門,展現了一種自由意志。但校歌如今很多內容已經無法對應這個時空。每天唱著不太搭調的內容,校歌用來傳遞價值觀就會變成形式主義,所以,「碰碰碰碰」反而成為這個傳統的載體。
當年樂隊很多同學是高一新訓典禮前,被學長美妙輕鬆的管樂演奏所吸引決定加入(對很多人來說這是在貧瘠的考試生活中,第一次聽到管樂合奏)。我們這屆樂隊接棒後,也繼承傳統,每天早上為全校同學演奏不同的曲子,讓大家進操場升旗。回頭想想,那是解嚴後,但在一個還無法拋棄升旗朝訓形式的狀態下,給青年的一種自由Jazz。大家或許不知道,每天要演的曲子並不是事先排好,而是指揮跟樂隊同學,當天早上隨興商量要演什麼的。那種接近即興Live點歌的風格,自由意志才是每天早晨最美的風景。建中同學不一定知道這個在台灣當時是多麼珍貴的存在。
90年代是個有趣的切面,經濟在發展,政治光譜在擴大,社會更多元與自由,但是傳統的幽靈依然無處不在。建中也許是因為已經拿到了成績好人卡標籤,所以可以好學生有權利使壞,這種壞,其實也不是壞到哪裡去,有自由玩玩撞球、搞社團,考大學沒問題的狀況下給你空間去翻騰下高中的人格探索。在那個依然升學至上的年代,贏家擁有更多追求靈魂的自由,輸家則是被壓制到沒有太多空間呼吸。所以,建中人翻牆的感受,就跟很多學校翻牆有了不同的意義。翻牆翹課變成建中傳統,別人可能覺得莫名其妙。
當然,對於曾經身在其中的”贏家”,也許大部分的人並沒有感受到窒息,反而感受到建中相對自由風氣的養分。有同學因為穿黑鞋、打折褲子而覺得有反抗權威,有人發送漫畫A片而成為高中照顧朋友的好哥兒們。其實想想這些乖學生的小遊戲,在那個重視品學的年代,這種出格已經足以給年輕的靈魂一種年少輕狂的勇氣。如今,校門口的蔣公銅像每年總會化身為化裝舞會的迎賓風景,這個傳統背後一樣隱含了當代的呼吸。
或許,當世界上太缺乏精神寄託與儀式感時,有人願意創造一點新的東西,就可以變成傳統讓他們行之有年吧。隨時批判與懷疑你身邊的一切,應該是現代教育觀念中重要的一環。把"傳統"掛在嘴邊的人,當然也有可能是深思熟慮的優秀保守派,但有可能只是蕭規曹隨的自嗨派。
我跟幾位建中校長有過幾次深談機會,他們承接這個的光環包袱,並努力做改變,是認真的教育工作者,尤其在公家機關的框架下只能努力找縫隙來突破,我做為旁觀者覺得很辛苦。建中是一個好的IP,在台灣算是一個大家會重視的名號,但是這些自由精神、追求卓越的精神,是否有可能傳遞給更多人?
我過去幾年因緣認識了100多位不同屆、不同領域的建中學長學弟,有的是聊天,有的參與採訪。我看到一些可能別人沒有注意到的建中人一些共性,其中一個是大家普遍都很”認真”,也許是因為年少時期某種曾經有過的自我肯定感,這份肯定感會幫助他們在人生後來的領域認為自己是優秀的,不要隨隨便便(當然也有人因此產生心理健康問題),另外一個是挑戰權威的勇氣,在非常多領域可以看到,很多人是組織的麻煩人物,很多人是砲灰,很多人是先行者、爭議者。這些靈魂,散在各地,我覺得還沒有串出更美好的一些價值主張。
重聚當然是美好的,大家重新華山論劍,回首話當年。我們回顧了那些讓我們感恩有今天的過去,然後呢?接下來要往哪裡去?我可以留下些甚麼?在我看來,現在更是需要大膽創新、建設新傳統的時候。
比如說,建中挺奇怪,這麼優秀的一群人,畢業後就不太聯絡,等三十年後,木已成舟了才來聚。大家不是應該畢業後就該互助嗎,多多聯絡嗎?就算不用馬上,十年聚聚也好啊.. 三十重聚雖然美好,但也只像是一個剛剛發出的小芽,呼吸到某些新鮮空氣,背後代表的桎梏,是一個學校的校友,為何沒有共同的語言、共同的價值觀、共同的儀式、共同的互助,讓他們能夠多聚、常聚。
我們樂隊兩班畢業後,曾經有幾次聚會,有次是畢業十多年後的小聚,聊最近人生的挑戰,大家都講自己遇到的問題。後來二十年時,我們還寫了一本書,把自己人生的體悟整理給全班同學,還傳給更多學弟,聽說傳了七、八年。書中沒有一個人談豐功偉業,反倒是很多內心的揭露,自我反省,讓大家分享彼此的脆弱,互相支持,這是我認為最難能可貴的。一些感情比較好的班級、社團應該也有類似的經驗,讓我們更加回頭確認,高中同學的可貴,往往都是在共同生活中創造的那些感動,而不是學業這些硬梆梆的東西。
大膽想像,如何讓建中能夠建立更多讓人回顧一生,擁有受用經驗的三年呢?如何讓更多聰明頭腦的下一代,也能建立豐富、有價值的高中生命呢?如果教育制度、公家制度有限制,學長們能夠從社會力量貢獻些什麼呢?如果這種傳承建立,在我來看這會是建中的好傳統。
幾位有理想,想回饋的學長們,前些年共同發起籌拍了”進行曲”這部電影,預計2025會上映。這個以建中90年代為背景的真實故事改編電影,從建中樂隊的成員追求”做自己”的自由意志為主軸,同時折射台灣這個環境的各種面向。
90年代的台灣,離解嚴跟開放黨禁報禁沒有幾年,經濟上充滿活力,個人主義在萌芽但是卻顯得很生嫩,集體潛意識還遍布在社會各個角落,大學聯考還是一試定終身,父母還是希望孩子上台大、去美國,於此同時,年輕人探索世界的動力強大,美國日本電影音樂漫畫潮流席捲,這個年代,正是台灣的青春期的縮影,學習如何走出自己的路。
建中是發生這個故事的有趣地點,保守的第一志願中的乖寶寶,他們被社會定義成要當工程師、當醫師,尋找自我真正的愛好並不是主旋律,但社會制約檔不住一群熱愛音樂的叛逆靈魂,建中制服檔不住他們要去紅白場賺錢,同儕情感的力量讓書呆子少年勇敢為自己的追求出拳… 讓建中縮影所呈現出來的價值,去改變教育、讓建中人更多去自我理解那段日子,理解建中,是傳遞建中善念給社會的第一步。
三十重聚,開心吃吃喝喝,我更期待能重新看見我們從哪裡來,我們是誰,然後,或許在重聚的契機下,有更多有趣的靈魂一起聊聊我們該往何處去,細節歡迎私聊。